【每周荐书第8期】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虔诚的回忆——世界迷宫I》
- 每周荐书第8期 -
-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虔诚的回忆——世界迷宫I》-
《虔诚的回忆——世界迷宫I》
〔法〕玛格丽特·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著
王晓峰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年1月
ISBN 9787532770212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1903-1987)
《虔诚的回忆》是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世界迷宫”的第一部。作者从自己的出生开始讲起,以全景式的描写手法回溯了母亲家族的历史,把焦点放在从未谋面的两个舅公奥克塔夫和费尔南,以及因产褥热去世的母亲费尔南德身上。
尤瑟纳尔使用大量口述材料、信件、照片、贵族家族年鉴和遗留物品来构筑母亲家族的全貌,尽可能地追根溯源,上溯到最久远的过去,以冷静客观的笔法让一个个先辈的形象跃然纸上。她不甘于描绘家族里的各色人物,而是试图借此阐明“永恒”这一主题,将世代相袭的家族浓缩为大千世界宏观时空里的一个象征,而她立于时空之外,冷眼观察,抒写人类的命运,揭示亘古不变的历史规律。
《虔诚的回忆——世界迷宫I》摘录
摘自“分娩”一章
-授权转载-
第一房太太死去不久,克先生就决定举办这门已经有小小裂痕的亲事,第一次婚姻持续了十五年,是在互相钟情、嫌弃抱怨的风风雨雨中过来的。克先生第一房太太死的时候情况非常悲惨。这个男人说话一向毫无遮拦,但对这件事却尽量不提。他指望着一个新鲜迷人的脸蛋能重新带给他生活的乐趣。可是他打错了算盘。倒不是他不爱费尔南德,如果他不依恋、爱怜这个女人,就没有办法跟这个女人一起生活。她的外表在这里姑且不说,留待我以后深入探讨,费尔南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最让人喜欢的是她说话的声音。她口齿伶俐,没有一点让这个法国人不快的比利时口音。叙述起一件事来,说得生龙活现,充满才气。他听着从她嘴里说出她儿时的回忆,背诵他们喜爱的诗句,永远不会餍足。她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了解一些古代的语言。她读过或是正在读当代流行的作品,也读时尚波及不到的典雅古籍。她跟克先生一样,酷爱历史;也跟他一样,热衷于在历史中搜求浪漫的或有悲剧气息的逸事掌故:有的是具备高风亮节的楷模,有的在不幸之中保持着浩然的正气。晚上他们在家里没有事情时,就玩一个小游戏:克先生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大部头的历史词典,随手翻开,指出一个人名,也许是神话中的半神英雄、英国或斯堪的纳维亚的一位君主,也许是个已经被人遗忘的画家或作曲家,很少有费尔南德不知道的。他们最好的时光是在书房里密涅瓦女神的目光底下度过的,雕刻那座雕像的艺术家曾得过一八九〇年的罗马奖。费尔南德可以静静地一连好几天读书或沉思冥想,她决不跟丈夫闲聊家长里短,也许她把那些话题留着跟让娜和弗罗兰小姐用德语去说了。
这么多的优点只是她的一个方面,作为家庭主妇,她就不够格了。有人来吃饭的日子,克先生代替了她的位置,跟阿尔德贡德商量很长时间,一定要避免在桌子上出现某些比利时厨娘钟爱的菜式,例如白米炖鸡再在盘子边上镶上土豆块,或者用李子干馅饼当甜点。下饭馆时,他有意要几样简单的菜,看到她偏偏要挑烹制麻烦的菜,最后却只吃了个水果,他心里就不痛快。怀孕挑嘴并不是主要原因。他们共同生活的初期,有一次他建议她再试试里希咖啡馆的特色菜,她说:“怎么,还有一些素菜没有吃完哩。”听了这话他着实恼火。不论是什么处境,他都会享受当下,看到她偏偏不肯接受现成的愉快,或者说,他在世界上最恨的就是小资产阶级反复灌输的精打细算。他弄错了,没有看出来费尔南德已有些许苦行禁欲的倾向。总而言之,哪怕两人都最不讲究吃喝,吃得又少又慢,共同生活的一部分就是一起吃饭。克先生和克太太在饭桌上却吃不到一块。
她的梳妆打扮也可以评论一番。她的衣服做工极为考究,但她却对衣服毫不经心,这是她特有的风度。但这种潇洒散漫让她的丈夫生气,他总在妻子的卧房里踩上一顶扔在地上的精致帽子或是皮制的暖手笼。新衣服只要穿一次,马上就变得皱皱巴巴,或是开丝绽了线,连扣子也掉了。费尔南德的纤纤细指戴不住戒指,一天,她正从拉开的车厢门扬手让她的丈夫欣赏美丽的风景,她的订婚戒指就这么丢了。她留着二十世纪初的升平年代男人们特别喜欢的一头长发,却让理发师连声叹气,他们不清楚为什么这位夫人竟不知道把发卡或小梳子别在哪儿最合适。她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但如果相信童话上说的,再也没有跟一个仙女共同生活更让人受不了的了。最糟糕的是她胆子特别小,他曾送给她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养在黑山的马厩里无事可干越来越弱。夫人只在由她丈夫或马夫紧紧牵着时才敢骑,那牲口毫无危险的盘旋就把她吓坏了。大海也并不比马更能引起她的兴趣。他们最后一次渡海到科西嘉岛和厄尔巴岛时,海上微风徐拂轻波荡漾,可她几乎有二十次以为船要沉底了。在利古里亚的海岸上,她才有一次例外,答应在已在港口抛锚的狭小游艇上睡觉,但她坚持吃饭的时候要把桌子支在码头上。克先生仿佛又清楚地看到了他第一房太太栉风沐雨的黧黑面容,每到有风雨时就帮他操纵船只,有时穿着裙子或女骑手的服装,尽管马匹性格暴烈,还能稳稳端坐在女式马鞍上,一直到被马颠得呕吐起来。
只有知道他们在床笫之间的夜半私语,才能更好地了解如此结合起来的这两个人物。根据我猜测到的一点我父母的爱情生活,可以断定他们是典型的一九〇〇年代的夫妇,当然有他们的问题和偏见,这在我们这一代都不存在了。米歇尔温情脉脉地爱怜费尔南德那一对微微下垂的乳房,对于她的娇小身材来说,稍嫌肥重了一些。但就像他那个时代的很多男人一样,在女人的欢娱面前他为一种矛盾心理而困扰,坚持相信一个贞洁的女人委身相许只不过是要满足她所爱的男人,他的伴侣无论是冷淡还是激动他都不如意。大概是因为费尔南德读了许多浪漫小说,觉得续弦太太该对第一房的回忆心怀嫉妒。她提出了许多问题,米歇尔觉得这些问题荒唐离奇,都不合时宜。几个月过去了,很快又过了几年,她小心翼翼地提出来想要个孩子,这在以前她仿佛没有表露过。克先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当爸爸的经验并没有让他在这方面信心十足,但他的原则是,一个想要孩子的女人就有权利有一个。不过除非出了差错,只要一个,不能再多。
一切就按照他的愿望进行,至少,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不过他却觉得自己掉进了陷阱。当初他母亲打算让他将来当家产的管理人,就像以前他父亲那样,专门听佃户来诉苦,跟他们争论新的租约。为了抵制他母亲的这个计划,他一声不响,报名参了军,后来他也觉得掉进了一个陷阱。他倒是喜欢军队,但决定参军完全是跟家里闹翻的反弹,是对自己的亲人拙劣的赌气威胁。随后他又一次掉进了陷阱,由于一个英国女孩的漂亮脸蛋,他离开了军队,也没有预先打个招呼。随后一次掉入陷阱是为了让患了不治之症的父亲高兴,他斩断了跟那女人维持很久的关系(英格兰碧绿的田野上,景色多么宜人!无论是阳光灿烂还是下雨的日子,他们一起在原野徜徉,品尝农庄里的点心,多么惬意!),娶了贝尔特小姐。这人跟他门当户对,两家是世交,有同样的社会地位,特别是两人都爱骑马,那就是他母亲所说的快马飞驰的生活。(跟贝尔特过的那段日子并不都难受,有的很好,有的过得去,也有的一团糟)。然而到了四十九岁,他又因为一个女人掉入了陷阱,他对这女人动了真情,时不时对她有一点点的恼火,还有了一个孩子。关于这个孩子一切还处于未知,只知道他会喜欢这孩子,如果是个男孩,最后一定会父子争论不休,让他灰心丧气;如果是个女孩,他会大操大办把她送出去跟一个陌生人睡觉。那个时候克先生很想一走了之,然而住到布鲁塞尔有好处。要解决这个僵局不能离婚,在他这个阶层这是不可想象的,只能不事张扬地分居。克先生借口外出办事、出门旅行或回到法国去的时候,费尔南德带着孩子跟她的亲人们一起留在比利时,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如果她生个男孩,在这军备竞赛的年代也有一个好处,他有一天可以选择一个中立国的国籍。很清楚,克先生满打满算在军队里待了三年,却没有成为一个决心送自己的儿子去光复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的爱国人士。他把这份爱国激情留给他的表亲皮先生,这人是个右派的议员,他在议会发表长篇说教,来歌颂法兰西的人丁兴旺。
我不太清楚这年冬天费尔南德的情绪如何,顶多推断一下她在不眠长夜中的所思所想。她躺在一张桃花心木的单人床上,跟另一张一模一样的单人床中间隔着一块小地毯,米歇尔在那里想他自己的心事。费尔南德看到一个农妇给她的婴儿喂奶或在博物馆看到劳伦斯的儿童肖像画时,总表示她也很愿意当母亲,根据我对她不多的了解,我怀疑这种愿望是不是像她自己和米歇尔想象的那么深刻。母性的本能并不像人们说的带来那么多约束,无论在哪个时代,许多所谓属于特权阶级的女人把年幼的本来还该吃奶的孩子托付给仆役照管,心里觉得很轻松。只要父母觉得方便或条件允许,从前把孩子交给笨手笨脚漫不经心的女仆,如今交给没有个性的托儿所。我们还可以想到,有那么多的女人轻易地把她们的孩子献给军队里的摩洛,反倒把这种牺牲的光荣归于自己。
现在回过头来再说费尔南德。当母亲是一个理想女人不可少的一部分,她周围的老生常谈就是这样把她的脑子弄乱的。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应该当母亲,就像应该实践男欢女爱的技艺来爱她的丈夫一样。然而有关这个主题的说教又混乱又矛盾:孩子是神赐的恩惠,是上帝的礼物。一般认为夫妻之间干的事粗俗甚至应该斥责,有了孩子连那些行为也合情合理了。生孩子让整个家族都高兴,同时,怀孕好像背上了十字架,但一个虔诚的、知道自己义务的女人甘心情愿。从另一方面说,孩子是个小玩意儿,更是一个奢侈品,比起逛大街游树林,孩子是一个更结实的生活理由。添了个孩子就一定要添置蓝色或粉红色的襁褓,就得懒懒散散地穿着缀有花边的睡衣接待人家对产妇的看望。不能想象一个什么礼物都能得到的女人单单缺少这样一件礼物。总而言之,有个孩子就说明一位少妇的生活获得了圆满的成功,费尔南德也许不会不考虑这一点,她结婚本来就晚,到二月二十一号她就满三十一岁了。
不过尽管她跟姐姐们的联系很紧密,她还是在尽量晚的时候把她怀孕的消息告诉她们,只除了让娜,她在一切事上都给她出主意。一个巴望着有个孩子、有了之后就欢欣鼓舞的女人不会这么做。几个姐姐是她来到布鲁塞尔以后才知道的。预产期越近,那些虔诚而又关切的老一套嘱咐只会赤裸裸地显露出一种极为单纯的情感,那就是恐惧。她自己的母亲分娩了十次已筋疲力尽,生了她一年以后“因一种酷烈的急病”去世,也许是因为又怀了孕,结果送了性命。她的祖母二十一岁时也是在产褥中死亡的。家里的女人压低声音口口相传的掌故中,有一部分是难产时服用的药剂,还有生出了死胎、婴儿还没有受洗礼就夭折,以及死于产褥热的年轻女人的故事。在厨房或洗衣间,仆役讲这些事时连压低声音也不用。然而在她心里纠缠不休的恐惧还很模糊。在她那个时代和环境里,女孩子要保持童贞,无知无识是必不可少的,连已婚妇人做了母亲后,也不肯把受孕和生产的知识弄得太清楚,说不出相关器官的名称。跟身体里边有关的事儿由丈夫、助产士和医生去料理。费尔南德的几个姐姐给了她一大堆有关饮食方面的告诫,并且说人们会很爱将要降生的孩子,但这都没有用,她呕吐不休,浑身不舒服,身子越来越重,而那个小小的生灵将要以她想象不到的痛苦方式从一个最隐秘的通道里钻出来,这小人儿像蜡做的耶稣那么招人喜欢,她已为这婴儿购置了缀着花边的小衣服、绣着花的小帽子,在这一切之间她建立不起来一种联系。在这次的考验中,她只粗略地预见到前方的艰险,而她只能用自己的勇气和力量去面对,所以心里忐忑不安。祈祷给了她一些帮助,想到请求过修道院的修女们为她诵九日经,她心里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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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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